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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出发去冒险, 在郎飞结与地壳的起伏山峰

飞翔的鸟插图。

扫鼠岭书摘


呼延云是我这几年接触的第三位国内推理作者, 如果不把台湾推理作家陈浩基的<1367>算上, 我近年只读过紫金陈的作品和一本郑执的<生吞>, 其中紫金陈的几本小说以社会派为主, 中间或设置一个迷题贯彻始终, 相比之下, 呼延云则更注意把刑侦学和法医学的一些前沿知识与对案件的推理做结合, 同时在行文中捎带提到近年被关注的一些社会事件, 甚至以社会事件做为主轴来推进情节, 也就是读者所谈的本格派与社会派的结合.

好的推理小说与刑侦技法

对于本格派, 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经验可以谈其中谜题设置的好坏, 只是粗看起来, 呼延云的谜题设置并不如<1367>那么精密而且回看时有迹可循可以揣度, 这是我一直对本格派的一个评价标准, 好的本格小说应该像艾德加-奎因一样, 在书中的某一个地方来告诉读者, 侦探解谜所需要的信息已经全部给出, 接下来轮到读者来挑战作者了, 虽然大分部读者并不会像侦探一样去书中盘点时间线, 复盘凶案现场, 但是这种做法, 代表着作者的一种自信, 自信自己的解谜过程是严密的, 能经得起这种硬核读者的审视.

从这个角度来看讲, 可能呼延云还不能算是一名出色的本格推理作者, 书中的一些剧情推进的逻辑链条并不严密, 对于发生的意外的预案也没有准备. 而这种计划型的罪案设计如果没有反复的实践的话, 到了真正实践时, 一定会错漏百出而无法推行.

但是呼延云还是有一些非常好玩的刑侦知识的输出, 例如对于犯罪现场的描绘, 对于心理动机和犯罪行为学的梳理, 举一个很有趣的小例子, 在勘查一部车的时候, 书中是这样写的:

再说第二种,以车里那股子酒气,假如车上真的还有第三个人,那么他一定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我们都知道醉鬼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的,除非沉睡,手脚一定会胡乱扭动,在奇特的位置留下怪异的痕迹,这在现场勘查学中单有一种说法叫‘醉态痕迹’,比如触摸一些正常人不会触碰的死角、比如车座头枕出现鞋印,再比如指纹多有拖拽、抻拉的特征等,但是在勘查车辆时,我在车内完全没有发现这类痕迹——要知道凶手虽然擦拭过方向盘、车门把手,但他没有擦拭过其他地方。”

这里如果爱喝酒的朋友一定会不陌生, 在读这一段的时候, 我回想起自己酒醉的时候, 某次趴在床头抓着床腿,  再或者某次仰躺在地方伸手够桌子内侧的桌腹, 我在疫情期间总会怀疑病毒存在房间中一些我想不到的地方, 而想来如果我对刑侦痕迹勘查比较了解的话, 想必能找到一种合理的方法来喷洒房间里的酒精和消毒液.

魔说佛经的主线

除了刑侦科技之外, 呼延云也在书中证明他是一个具有社会关怀的作家, 扫鼠岭的主线就是慈善机构利用儿童, 压榨儿童, 甚至迫害儿童的社会事件, 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寄养在福利院, 这种散发着慈爱与圣光的机构, 但是魔说佛经最让人害怕, 发生在这种地方的伤害也最让人心疼和恐惧, 这种伤害潜隐于社会目光之下, 自成一个外界无法干预也不甚关注的世界, 或天使或魔鬼, 全是工作人员的一念之间.

而即使不沦落到那种地狱一般的环境中, 儿童福利院中的儿童的处境也令人堪忧, 最不济的话, 作为大人们的公关工具, 他们也是被物化被利用的, 书中提到:

岳绍喝了几口,心情平复了一点,继续讲道:“我们正在发愁怎么安置孩子们呢,谁知爱心慈善基金会早就帮我们‘考虑’好了,就由那个崔文涛和刚死了的邢启圣带队,到各个护育院‘挑人’带到福利院去——”

郭小芬有些吃惊:“挑什么人?”

“当然是挑他们‘用得上’的人,比如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像董心兰,还有那些有可能随着长大而病况自愈或改善的,这可以作为他们将来向社会夸耀自己功绩时的‘人证’。像小武这样的,他们尤其重视,因为只要把病历什么的改一改,就成了他是在爱心医院治好的先心病,每年都可以拿出来现身说法,对外展览,以骗取更多的社会募捐。”

读到这里, 我总想到我们的一种很奇特的艺术形式, 让孩子扮成大人模样, 跳着大人们设计充满了挑逗的舞蹈, 男童女童横身拦抱者, 远近调戏者, 挑弄追逐者, 本身很多的舞蹈形式就是出于男人女生的性互动, 而让儿童来表演, 把纯真和挑逗集于一身, 我一向不明白这种活动美在何在, 孩子自己自然不懂, 只知道这是取悦大人的一种方法, 而那些大人呢, 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才让这样的舞蹈活动风行于世?

夹枪带棒的社会派

福利院的儿童是扫鼠岭故事的主线, 这里不多做剧透, 难得的是, 呼延云在主线之外, 也输出了很多对社会议题的夹枪带棒, 我前阵子发朋友圈说, 现在由于审查过于严厉, 电视剧的阵地在不断转移, 从反腐剧到历史剧, 从谍战剧到警匪剧, 一个类型剧拍好了之后就要犯忌, 一来是一个爆款剧集引来诸多跟风者, 炒热影响, 让民众有了一种一致行动的假象, 二来是爆款总是要真诚真实的去探讨人在社会中的存在, 而在天朝最忌讳的就是真诚和真实. 这两点导致审查的重点总是跟着类型片的风潮也不断在变. 而近两年, 这种猫鼠游戏似乎来到了推理剧的这个领域.

前有紫金陈在小说中谋杀官员, 公然在小说末尾引用俗语表示法律连个球都不顶, 后就有呼延云在小说里动辄echo社会热点事件. 试举几例:

叫金夜满堂夜总会……不过你们甭去找了,那个夜总会去年年底就被封了,几个女孩又待了一段时间,赶上打击合租房,估计全都回老家去了……”

李志勇道,“那天咱俩去燕兆宾馆找孙静华,你还好奇,怎么这年头了,预约会展大厅还要在本子上登记?因为那种宾馆的会展部也是我说的‘猴山’,对他们而言,没有比进化更可怕的事情了,只要维持现状不会影响吃喝玩乐,在树上再趴一万年才好呢。
郭小芬喃喃道:“我简直不敢想象,在二十一世纪还会有这么一群人存在……”
李志勇的口吻十分沉重:“过去我当警察,看到的都是显性的恶,脱了警察这身衣服,才发现隐性的恶。显性的恶吃人,隐性的恶吃人不吐骨头,说不上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坏……”

你也别想太多,这么大一座城市,这么多的人口,进行租户清查,也是为了预防恶性犯罪,维护社会稳定。
“我理解清查,也支持清查,我只想问一句话——为什么荷风大酒店E座那满满一栋楼的寄生虫没有一个被清查?!”郭小芬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也许你看不起刘妍、董玥这些卖笑的,但她们至少是在出卖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价值来养活自己。而邢启贤、陶灼夭那些人呢?他们出卖什么?凭什么被清走的不是他们?!”

刘思缈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顶着风、推着车,在黑夜里艰难前行的父亲,只是自行车的后座上,空空荡荡……

“农村每年发生多少起性侵女童的案件,有几个引起公众舆论危机了?”

郭小芬一声冷笑,“说到底,每个人只关心跟自己的利益切身相关的事儿,幼儿园扎针事件被引爆,也是因为触到了中产阶级这一大众媒介主要用户群的痛处,童佑护育院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死再多的残障儿童,那是快递员、农民工、清洁工、家政员这些离乡打工的爹妈该操心的,中产阶级恐怕连微信转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如果你曾在北京呆过, 经历过2017年那个寒冷得近乎于残忍的冬天, 想必这其中的事你不会感到陌生, 而一些命脉行业猴山本色, 多和公务员朋友聊聊天, 想必也不至于惊讶, 还有郑州洪水时那个等着妞妞回家然后给境外势力递刀子的父亲, 突破人性恶的红黄蓝幼儿园的传闻.

连坏人都没法活

其实呼延云还不满足于此, 如果说上述的引用只是简单的提及, 那么下面的这段话则真正触及了整个体制之恶的根源:

“周立平不是坏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错事……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何况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并不是看起来最坏的那些人。“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的想法。

”李志勇的眼睛一下瞪得血红:“难道我们努力的目标,不就是创造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吗?”

林香茗注视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真的是一个好时代吗?”

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 真的是一个好时代么? 坏人是破坏规则者, 越界者, 如果某个乌托邦国度的律法是如此严苛, 管理是如此精细, 以致连横行不法的黑手党都能轻易剿灭, 那么不用怀疑, 这是一个不容许有杂草的田地, 不仅狗尾巴花, 车前草不能存活, 连那些长得与其他稻谷不太一样的稻穗也无法生存, 太歪了不行, 太直了不行, 太白太黄太美太强都不行, 一定要像被融化的铁汁一样流灌到那个雕刻好的模具里, 保证出来的都是同一个合乎身份的微笑模样.

想想黑社会之龙城岁月, B站的朋友都纷纷讲, 我们选吉米仔, 因为他能赚钱, 因为他爱国, 但是没用, 吉米仔想让儿子做律师, 这就长歪了, 不符合模具的意志, 于是被打了脸的厅长客气而冷静的看着他, 狠到杀人,剁肉,喂狗, 让加钱哥一辈子做噩梦的吉米仔在模具面前崩溃了.

这个最大的坏人活不下去, 无论做坏人还是做好人, 由不得他, 这里不能长歪, 只能听话.

所以要在这个环境里活着, 要听林香茗的话.

“装一个坏人活给世界,做一个好人活给自己。”

幸好我们的周立平做到了, 而且完成的非常出色. 起码在这个虚构的故事里.

奇怪的比喻

最后来聊几句呼延云的文笔, 有人说他文笔糟糕, 还是直男癌, 那些侦探之间的玛丽苏故事看得掉鸡皮疙瘩, 我却没有有这种感觉, 世界已经这么苦逼了, 有这么些年轻人谈谈情说说爱, 占的篇幅也不算大, 不是挺好的么, 把这些都删掉, 只在小说里寻找现实中不断上演的糟心事找罪受, 看完这个结局还不得憋屈死. 鸡汤喝两口挺养人的.

至于说一些特别的描写, 比如最被人提到的古龙式写法:

一切都是黑暗的:坟样黑暗的是山,凸形黑暗的是墙,笔直黑暗的是树,条状黑暗的是路,不知从哪个黑洞里啐出了一口黑暗的风,在这黑暗的夜里越刮越大,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像一把黑暗的剔骨钢刀,一刀一刀地,剥皮一般,剥出了一个黑暗的人。他的色泽比其他的黑暗都要浅一些

确实多渲染了一些, 不过即然古龙都可以把一个句子切成很多行来挣稿费, 让咱们呼延大哥偶尔狂放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后呼延云的一些比喻确实非常别致而奇特, 对于纯粹的推理者可能不够专业, 不够本格, 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二道文学青年, 确是意外的惊喜了.

深秋的黎明在窗棂上挂起一丝纤毫毕露的鱼肚白,好像寒夜没有洗净的一抹眼霜。

园区面积很大,入口处能并排停下四辆大巴车,整体格局是以一个俗不可耐的罗马柱环形喷泉广场为中心,围绕的一圈灰白色的半圆形建筑。从天空俯视的话,活像是一大堆恐龙蛋正放在九宫格里煮

司机跳下车,是个穿着褐色皮夹克的小个子,瘦瘦的腮帮子包着棱角分明的脸骨,眼窝凹得有些深,嘴巴却又冒得有些凸,笑起来像是强撑起一把伞骨坏了的伞,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车里面虽然呜呜地开着暖风,但车子外面的寒风还是蛇一样咝咝咝吐着信子从窗户缝钻进来,把好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热乎气儿又挤了个干净。

所以就不愧是刑侦作者, 眼霜, 蛇, 伞骨, 恐龙蛋, 这个意象群组起来, 就很像一个法医转行当作家的人的笔法. 充满了生物有机组织的散碎质感.

用这种散碎质感去理解被广为诟病的黑丝布墩, 和对广场舞大妈的丑陋刻画,

正中间那个布艺试鞋墩,四只黑描银的支脚好像四条裹着黑丝的小腿,实在是曼妙和性感极了。

快要驶近街心公园时,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广场舞的音乐声,近了一看,原来只有三个站得参差不齐、衣服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大妈在跳舞,如此稀疏且上了年纪的队伍,跳的竟然是火箭少女的《卡路里》,她们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扭动着肥厚的腰肢、摇摆着垮塌的屁股,一丝不苟地将每一个舞蹈动作用尽可能丑的方式做到位,尤其是跟着拉杆音箱里的杨超越一起喊出那句高亢无比的“燃烧你的卡路里”的时候,她们奋力推出的凌空一掌,倘若不是一丸昏沉沉的夕阳实在惨淡,竟颇有几分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雄壮。

大概能明白呼延云在写作时, 也许是带着一种外行人对尸体特有的恶心感在描摹. 只是这样恶心感在真正描写尸体时没有体现出来, 却在其他的描写中泄漏出来. 这也许也说明了点什么吧.